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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伯利亚的囚徒

2017-09-13 田崇雪 永远的少数派



作者:田崇雪

来源:田园大地



你不懂我,

我不怪你,    

因为你还没有经历过文明的洗礼!

引言 


奴隶造反,特别容易理解,那是为了自身的解放!


穷人起义,相当容易理解,那是为了自身的生存!


富人暴动,完全容易理解,那是为了自身的权力!


贵族革命,就不那么容易理解,特别不容易被那些自以为洞若观火的“利益至上”者所理解,更不容易被那些压根就不相信道义、良知、理想、信仰存在的人所理解。


然而,十九世纪初叶的俄罗斯就生活着这么一批不太容易被理解的“有产阶级战士”——十二月党人。



他们本身就是贵族,就是统治者,就是皇亲国戚,就是战功赫赫的军人集团。过着荣华富贵、封妻荫子、诗礼簪缨、钟鸣鼎食、农奴成群、沃野千里、勋章闪耀、灯红酒绿的日子,却冒着被褫夺爵位、被砍头、被流放的危险,非常文明地向皇权“宣战”——聚集在枢密院的广场上,向俄罗斯民众发表《致俄国人民书》、《俄罗斯共和国宪章》,拒绝宣誓效忠新的沙皇,要求废除农奴制、君主制,实行共和制、宪政制,公然喊出了“宪法万岁!”“俄罗斯万岁!”的口号。最不可思议的是,竟然拒绝首先开枪,虽然他们个个钢枪在握。


这哪里是“革命”啊!分明是“游行示威”啊!


即便如此,这也挑战了新君尼古拉一世的底线。他调集了四倍于十二月党人的兵力,毫不犹豫地开枪镇压。其结果是大家都看到了:绞刑的绞刑、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好在尼古拉一世没有搞株连,没有赶尽杀绝,还允许探监,还允许结婚,还允许团聚,还允许可以不把牢底坐穿。不然,就没有十二月党人和他们的妻子们那些感天动地的故事了。



造访俄国,不能不去看看十二月党人的旧迹,站在十二月党人广场,不能不怀想那一场虽然失败但却对人类历史影响深远意义非凡的革命。

可以不谈占据整个广场中央、被称为“青铜骑士”的彼得大帝,可以不谈那些灿若群星的旷世文豪,可以不谈伏特加、静静的顿河,但却无法回避俄罗斯民族自由的先驱,那一群真正精神明亮的人——十二月党人。    为了能够真正理解这群“傻瓜白痴”们的革命,真的又必要梳理一番这群“中邪着魔”者的思想路径和心路历程。     


我的革命,你永远不懂!

这是一群成功逆袭的“军事占领”者。


1812年,拿破仑一世在欧洲大陆获得了空前的军事胜利。为了获得整个欧洲的霸权,借口沙皇亚历山大一世破坏协议,率军60万,兵分两路侵入俄境,企图歼灭20余万俄罗斯军队,一战定乾坤。叶卡捷琳娜二世的孙子,沙皇亚历山大二世重用自己一向反对的库图佐夫将军出任俄军总司令,采用了以退为进的战略,坚壁清野的战术,放弃莫斯科、焚毁莫斯科、让给拿破仑一座空城的战法,扭转了颓败的危局。在拿破仑带着3万残余节节败退的战局下乘胜追击,一举攻占了法国的首都巴黎。


1814年,当沙皇亚历山大一世带着一大批贵族将军以反法联军总司令的身份,以胜利者的姿态骑马踏过巴黎香榭丽舍大街的时候,让沙皇亚历山大一世始料未及的是,事情正在起变化。


这是一群破土抽芽的“被文明征服者”。


随着军队的长驱直入,这群来自遥远北方的俄罗斯高官显贵们却低下了他们高昂的头颅:原来,在铁桶一般的俄罗斯帝国专制之外,还有这么一个自由繁华奔放的世界。丢开战马,脱下军装的俄罗斯将军们开始如饥似渴地研究起百科全书派的启蒙思想,热烈地诵读孟德斯鸠、卢梭和其他进步作家的文章。


他们凭吊卢梭的墓碑,参加各种文艺沙龙,拜访了很多自由派和社会主义知识分子。一方面是自由、平等、博爱的旗帜高扬,一方面是农奴制、沙皇专制的严刑峻法。能否让这些人类最先进的理念也把黑暗重重的俄罗斯照亮?军事上的胜利者瞬间被失败者的思想征服、制度征服、文化征服、文明征服。锐利的刀枪终究抵挡不住深邃的思想。平等、民主、自由一如空气和阳光,成为一切正常人的向往。


被文明的征服的最初苗头还应该向上追溯:叶卡捷琳娜二世的开明开放。虽然有人说,叶皇对法国启蒙运动的爱好不过是装点门面,纯属附庸风雅。但是,即便是“妆点门面”,也比不知道妆点要强;即便是“附庸风雅”,也总比蒙昧于风雅要强,一句话,总比拒绝风雅、穷兵赎武、崇尚粗俗要强啊!没有叶皇对“启蒙运动”“附庸风雅”的崇尚,这些跟随亚历山大一世远征法国的俄罗斯军官们就不会在文明了的法国面前怦然心动,长期接受的专制教育理念瞬间崩塌,也就不会有后来的那场动人心弦的革命。



几乎是“孤独求败”的革命,其结果也就早在意料之中:


579名军官和将近2000名士兵被起诉。

5名主犯被判处死刑。

5名近卫军校尉军官被判处“特等罪”,均处以绞刑。

121名军官被流放西伯利亚终身苦役。

300多名军官被贬为士兵,流放高加索。

1000多名士兵接受鞭刑,被鞭打10000次到12000次,50几个士兵当场被打死。


因为起义的日期是1825年12月14日,所以,历史学家便将这些起义者称为“十二月党人”。


被文明征服总是幸福的。


十二月党人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追问着:自由与专制,哪个更值得追求?祖国和真理,谁更代表上帝的旨意?


十二月党人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注释着:自由高于专制!真理高于祖国!


我的爱情,你永远不懂!


“我对不起你,我们结婚之后我从来没有向你隐瞒任何事情,只有起义这件危险的事情我没有告诉你,因为我怕你担惊受怕。现在,我带给你痛苦了,我跪下来乞求你宽恕我。”


这是十二月党人,年仅21岁的穆拉维约夫上尉写给妻子的信。


 “你不要对我说这样的语言,让我心碎。我们结婚三个月以来是我最幸福的时刻,我像在天堂一样。我知道没有永恒的幸福,爱情是天堂也是地狱。亲爱的,别悲伤绝望,这是懦弱的表现。你不要这样说自己,我觉得我是女性当中最幸福的人,你的泪水和微笑,我都有权分享一半。把我的那一份给我吧,我是你的妻子!”


这是穆拉维约夫上尉的妻子穆拉维约娃的回信。



“谢尔盖向我扑来,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我突然听见一阵镣铐的声音,他那双高贵的脚竟然戴上了镣铐!我突然理解到他的痛苦,他的孤独,他的愤怒。我跪倒在丈夫面前,亲吻这一堆冰凉的镣铐,好久好久才站起来亲吻我的丈夫。”


这是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的日记。



“纵然我会死去,但并没有什么遗憾!我要去!我要去!我要死在丈夫的身边。”


这是十二月党人特鲁别茨基的妻子叶尤杰琳娜·伊万诺夫娜·特鲁别茨卡娅在暴风雪中奔驰了五个星期来到贝加尔湖畔,面对省长大人奉沙皇的旨意规劝她回到彼得堡去的时候坚定的回答。


“我是跟他们斗争了整整一个月,才争取到这次流放机会的。为了我们的爱情,我要永远跟随你。让我失去一切吧:名誉、地位、富贵甚至生命!”


这是亚历山大拉·格利戈里耶芙娜·穆拉维约娃隔着铁窗,面对丈夫的含泪规劝她回到莫斯科去时的回答。


法国姑娘唐狄在巴黎听说昔日的情人伊瓦谢夫被流放到西伯利亚的消息,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俄国,并向当局要求批准她到西伯利亚去与情人结婚。她得到了许可。


……


西伯利亚凄凉的荒原,

你发出的最后的声音,

是我唯一的珍宝,

我心头唯一爱恋的梦幻!


这是俄罗斯自由的歌手、著名的诗人普希金献给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的《波尔塔瓦》。



无论他遭到多大灾难,

无论西伯利亚多么遥远可怕,

我也要把心里最好的、所有的爱献给他!

到那遥远的西伯利亚去,

我在他的面前双膝跪倒,

在拥抱我的丈夫前,

我先把冰凉的镣铐贴近我的嘴唇!

刹那间,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下来,

所有的人都脸色苍白,含着热泪,

分尝我们相会的幸福和苦涩!

神圣的、神圣的寂静啊!

它充满何等的忧伤,

又漾溢着多么庄严的气息!


这是同样崇拜着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的大诗人涅克拉索夫写给她的长诗。



如果说“彻底地背叛了他们所出身的那个阶级,背叛了他们曾经捍卫的那个制度”的十二月党人是高贵的圣洁的,那么,他们的妻子则是高贵中的高贵,圣洁中的圣洁。也许他们不懂得丈夫们所从事的伟大壮丽的事业,但她们一定懂得丈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情。


得有人记住这些人类高贵的灵魂!


得有人反复歌咏这些圣者和殉道者!


正是因为有了他们标画着人类文明的高度,人类才不至于太快地堕落。    


作为同样是贵族,同样爱自由胜于爱生命的普希金就不断地为这些精神上的兄弟姐们歌唱着。为他们用鹅毛笔建立起一座座“非人工的纪念碑”。


我的信仰,你永远不懂!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最早读到这首诗,还是在小学时代,既不知道作者,也不知道涵义,只是觉得朗朗上口,也就记住了。到了中学时代,在鲁迅的《为了忘却的纪念》里又再次遇到她,对诗的大义也就约略有了些许了解,更了解了裴多菲是谁。再后来,读到了十二月党人的故事,就不自觉地想到了这首诗。


生命、爱情、自由,作为人类的三大价值,不是等量齐观的。 


  “生命”是肉身,是凡胎,是一次性的,是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渐趋于无的,当然是宝贵的。因为他是土壤、是根基、是形而下的堆积物,是人生价值的最低限度。”


“爱情”是精神感召,是灵魂的共鸣,是茫茫人海中两性间的劈面相遇,阴阳两极,电光石火,是地老天荒的期盼,是地久天长的等待。是人生的大欢喜、大圆满、大幸福。可遇而不可求,当然是更宝贵的。因为她是人生价值的确证,人生意义的标画,人生幸福的完满。是基于肉身又超越了肉身的,是人生价值的升华。


依然有高于“爱情”的价值,那就是独一无二的“自由”。   


自由的第一要义当然是肉身的自由——作为个体的人不被禁锢和限制,不被驱赶和奴役,不被当做动物一样对待。


自由的第二要义则是灵魂和尊严的自由——人是一颗芦苇,虽然软弱,但却思想;自由的思想是人之为人的确证,人的全部尊严在于思想,正因为思想,才判出人的高贵。


自由的第三要义则是审美的自由、神性的自由——所谓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都标画着自由作为人的最高价值——人可以成神,可以成圣。


懂得自由是人生最高的价值,也是人之为人的本质。这并不容易,想一想这世间有有多少人自甘为奴,有多少人放弃思想,有多少人拒绝神圣就可了然。人的高贵与否,与财富无关、与出身无关、与名号无关,与对“自由”的理解和践行有关。



十二月党人的高贵之处在于自己自由,也得让别人自由。只要这世界有一人不自由,那就是所有人的不自由,那就是对所有人的威胁。所以,经受着启蒙运动洗礼的十二月党人敢于、甘于抛弃荣华富贵,向不自由的制度开战。而且为了自由,可以自己留血,但不能轻易让别人流血。因为他们懂得:人是目的,不是工具,不是手段。

十二月党人的高贵之处还在于良心和责任、愧疚和悲悯、哀痛和幸福。 这是一群人类的“大号儿童”,从原始的单纯走向了超越的单纯,正因为单纯,所以失败;正因为失败,所以悲剧,所以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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